KIETH JARRETT

資料提供:十月影視
樂音唱片行製

 古典音樂的詮釋之成功與否,在商業時代版本紛出的競爭態勢下,往往在基本的詮釋正確之後,更重要的是取決於演奏者的CHARISMA和品味之合宜。JARRETT的古典音樂演奏錄音,在最細微的品味上,主要是採取泛語法的手段,也就是他的巴哈、蕭斯塔高維奇和莫札特,並沒有採取三套不同的觸鍵和語法。這在古典音樂鋼琴家中是不會出現的。因為在人數眾多的古典樂界,鋼琴樂手在很年輕時,就已經必須被迫採取適合自己的技法並儘量吸收與自己性格、技法相仿的音樂,以適應高度分工的演奏行業,如果屬於多產的演奏者,則往往必須具備多層次的演奏手法。

如果顧爾德能,KIETH JARRETT為何不能?

 自從六零年代受到顧爾德的巴哈琴藝所迷惑以後,就一直在下意識中尋找這股魔力的出處。經數十年,卻始終未得其答案,為什麼顧爾德的演奏有那麼多不符合傳統德、奧維也納鋼琴技法的抑揚頓挫、卻能得到那麼多人的認同、甚至包括第一流的歐洲鋼琴家都承認受到他的啟發,以致到了世紀末的今天,鋼琴論集幾乎不提到顧爾德,就像是一個失落了歷史重要環結的殘缺論點。為什麼這位鋼琴家的音樂中總是有一種讓人講不出、似曾相識、不屬於古典鋼琴、卻偏生好似在哪裡聽過的音樂精神在暗暗蠢動著?

  一直到年紀漸長,將觸角旁深到爵士樂,接觸了爵士樂的許多鋼琴獨奏者,尤其像是CHARLES MINGUS(雖然就只那麼一張)、H.HANCOCK、COREA和B. EVANS等人的鋼琴獨奏後,才猛然醒悟,誰說顧爾德不是向當時正在蓬勃發展的爵士鋼琴借來靈感的呢?說是借有些不雅,倒不如說,他長期浸吟在美加的音樂文化中,自然受到那種爵士音樂對節奏和旋律特殊品味的影響。當聽到MINGUS在他那張六三年的SPONTANEOUS COMPOSITIONS AND IMPROVISATIONS 中彈到I'M GETTING SENTIMENTAL OVER YOU時,那鍵盤竟然發出奇妙的「揉音」,就好像是弦樂器利用左手指所創造的效果一樣,他不是也想到了許多現代鋼琴家們所考慮的技巧。(而且是最高段鋼琴家如霍洛維茲等人才會用的,注意他們在彈奏到長音符時,手指會停留在鍵上,作類似提琴揉音的動作,雖然另有學派認為,鋼琴的機械原理不同於弦樂器,當琴槌擊打琴弦後,不可能經由這種亡羊補牢的動作改變它的發聲,卻還是有一派鋼琴家深信不疑,更有一派聽眾相信他們聽到了。)而當你再回去聽顧爾德在演奏時邊哼邊唱的情形時,豈不是更讓你相信顧爾德是承自這一派咆勃樂手們的狂熱嗎?(顧爾德哼唱的從來不是右手的主題高音,而是對位主題的中音聲部)。

  在顧爾德把爵士音樂精神注入他所詮釋的古典樂曲中的四十年後,Kieth Jarrett卻反過來,用一位爵士樂手的身份,去彈奏古典音樂。這本不是什麼新聞。爵士樂手總是特別受到巴哈的吸引,Jacques Lousier、Eugene Cicero、John Lewis、Swingle Singers、Gene Ammons都分別借用過他的靈感,發紓自己的創意,John Lewis更曾把郭德堡把三十個變奏和兩個主題,分別寫成三十二個爵士變奏,巴哈原曲和爵士變奏交錯出現在他溢成兩張CD、近一個半小時的冥想,讓鋼琴和大鍵琴在片中雜陳。可是JARRETT卻是以古典鋼琴手的態度,在要求自己的。古典演奏家的PERSONALITY不能像爵士樂手那麼突顯在樂曲的表面,那個運作樂曲得以獲得熱情和抑揚頓挫的性情,必須在長期的揣摩作曲家性格後,像是扮演莎翁名劇的演員一樣,躲入舞台的背後,浮在舞台上的,只有那千篇一律,爵士樂迷聽了會找不到新意,古典樂迷卻興奮無比的作曲家原曲。沒聽過JARRETT彈奏古典樂曲的人,總是帶著兩種成見:爵士的聽眾期望他能有一些花腔和自由的即興語法,古典聽眾則一點也不期望能從其中聽到巴哈,只是輕蔑的以為會聽到一份宛如外國人演平劇一般,四不像的綜藝(VARIETY)之作。

  可是他們都會失望。因為JARRETT在這裡,掩去了爵士鋼琴家的姿態,以一位古典學徒的身份在面對他所處理的樂譜。也因為這樣,你只能以古典音樂的標準來要求他,不能給予任何的寬容。然而,自從1959年以後,有哪一個與郭德堡變奏曲有關的聲音或影像,能夠脫離顧爾德呢?他所建立的雕堡是那麼雄偉,以至在望去全是郭德堡的平原上,厚厚的影子罩在每一處。JARRETT不像JOHN LEWIS那樣,向顧爾德的沉思靠攏,那給人更大的RELIEF。他很精練地掌控著手中那架日本當代第一大鍵琴製琴師TATSUO TAKAHASHI所造的雙排鍵盤仿製琴,從一開始就是不服氣地向所有試圖在這個安娜瑪格妲蓮娜小曲主題上立下標桿的前人挑戰,他的節拍嚴謹,而速度中庸,用大鍵琴家們可能無法消受的強烈觸鍵,對比出左右手聲部。而他真正的趣味,則落在非主題的變奏低音的左手。那遲緩,略為拖延的ATTACK,顯出一種大鍵琴器械操作的笨重,讓他這份演奏,從一開始,就不想向EASY LISTENING的「公爵搖籃曲」屈服。他的第一變奏顯得那麼笨重,卻又不曾掌握住所有鍵盤家利用機會,在這裡提醒快要睡著聽眾醒來的機會,好好讓他們見識一下他快速的指法。在第二變奏中,JARRETT把第一、二段變奏例外的重覆了,連同第三變奏,他的低音唱得特別清楚而優美,這架日本製的大鍵琴,優美的中音,似乎特別是為這首樂曲和JARRETT的處理手法所製。然而,相形之下,他的高音處理則偶有不穩定的狀況。以雙排大鍵琴演奏,而避免了手臂交錯的第五變奏,JARRETT同樣以中庸的速度處理,而沒有利用機會,發揮顧爾德等人快如奔雷的展技手法,他的每個十六分音符都老老實實的唱成一首長達一分鐘不間斷的旋律,不反覆很可惜。幾乎分散在節拍器中庸到小快板之間的微妙速度變化,使得這套JARRETT的錄音,呈現的是更接近現代人臆想中的巴洛克時代風格──較細微的速度變化,最快速度和最慢速度之間的低反差。更使他反而比當今的古樂演奏家們,還要來得古風十足。

  JARRETT的古風也同時表現在他的裝飾音運用上,在這份錄音中的裝飾音完全依照原典版樂譜的要求來奏,就連現代的古樂演奏家,也不會這樣馴服的按譜演奏的。他特別對巴哈一些具創意的音響感到興趣,像是在第十一變奏的TRILL,他就非常仔細的安排它跳出旋律線進行的範圍,而使它獲得如同寫生畫中的實物描摩,變成了音樂中的鳥;而在第十三變奏中,他則將左手的半斷奏(SEMI-PIZZICATO),彈成了完全斷奏,利用大鍵琴特殊的器械構造,彈出如魯特琴撥奏般的效果,在近年來的大鍵錄音中,這段音樂總是彈成圓滑如絲緞般的歌詠,可是JARRETT的彈奏卻因為這樣巧妙的處理和琴本身的優異撥奏音色,而成為非常
獨特而充滿古意的演奏。這樣的處理無寧說是富創意的復古,因為在巴洛克管弦音樂中,以魯特或雙頸魯特作為數字低音樂器之一,是常有的事,也成為一種必然的音響配置,JARRETT這個構想雖不是首創,卻透過他對琴的掌握,讓音樂處理到至美。然而他究竟如何達到這個細節的,卻使人不解。

  不能想像為什麼第十四變奏在JARRETT的手中會變得這麼合理,他以較慢的速度處理這首快速、但速度多變的樂曲,本來是容易因為缺乏驅力,而讓音樂更顯渙散的,可是他卻成功地把巴哈複雜的節奏型組合起來,這是一首考驗著演奏家穩定節奏感的樂曲,也是最如易吸引爵士聽者的創作,JARRETT一方面掌握住它的節奏,卻不讓他自己的爵士重音影響到樂曲的原意。被稱為「黑珍珠變奏曲」以半音階寫成的第十五變奏,對JARRETT這種慣於在爵士中玩弄調性的演奏者而言,似乎失去了巴哈原本希望獲得的神秘感,而現出音樂很少被看到的純真一面;在和煦的節奏中,音樂娓娓陳述著旋律,辛辣的半音階性格被減少了許多。

  以巴洛克前奏曲倚音與切分音並用寫成的第十六變奏,擔負著樂曲後半段的重新開始,是在黑暗、帶著中世紀神秘的十五變奏後的重生。巴哈把他組曲的寫作帶到了變奏曲,而JARRETT很敏感地捕捉到這種精神,讓樂曲到這裡忽然又亮起了光明。第二十四變奏中,JARRETT又再次成功地將大鍵琴化成如三味弦(samisen)一般的音色,在他的處理下,這首半音階寫成的樂曲,仿佛變作了巴望舞曲一般,一步一遲疑,曼妙非常。JARRETT在整套樂曲中另一個讓人懷念的演奏就是,其中沒有一個音符是沒有意義的彈奏。他不像古典鍵盤家,會把某些音符的地位視作裝飾,而會努力讓自己以作曲家的想法,努力讓原本只是裝飾音的音,都能顯出它的趣味,以與主音對比出其作用,有時他並不自覺他在這樣作,只是乖巧地順服樂譜的指示,卻因為音樂性格造成正面的效果。這樣的彈奏其實較常出現在學鋼琴的學生身上,他們較不會絢耀,也較平實,但也因此音樂多能給人一種誠意,這正是JARRETT這份彈奏的特色。認真而誠意十足的古典彈奏,也不應用太多華麗的字眼可以來形容。